一
儿时,村庄周围的田垄里,年年春天,都有打碗花柔韧的茎蔓遍地逶迤。疏密有致的戟形绿叶间,不时冒出几粒螺丝钉一样的花蕾,深红色旋着螺纹的“钉”身,齐刷刷用小小的尖头指向蓝天。一缕春风几滴春雨后,呼啦啦绽开粉红粉白的小“碗”。
它天生一副袖珍小碗的模样。原本五枚花瓣,合围成碗状,滴水不漏。花瓣间留有愈合的痕迹,十条浅浅的愈合线交织成五角星,俯视便有了几何之美。胭脂般的红,从花瓣边缘向里逐渐晕开,与花心流出的纯白融合渗透,“星星线”恰到好处地分隔了颜色,花朵便灵动起来,“碗”也呈现出让我艳羡的凝脂般的美肌。
粉红粉白的小碗,安静地站在纤细的茎蔓上,盛满风,盛满阳光雨露,等待花仙子前来“就餐”。人类大而粗壮的手指,怎么好意思享用它。
不仅无权享用,那时大人告诫我,不能弄坏打碗花的花瓣,不然吃饭时会打破饭碗。那时,大人的话就是圣旨,我一直觉得我小时候没打破过饭碗,是因为我一直听话,并且一直保持着对这种野花的尊重,直到稍大一些要给家里养的猪拔草。
有那么几年,下午放学后我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是负责给家里养的准备过年的肥猪拔青草吃。青草,对于家猪来说,大概类似于人类正餐后的水果,是用来补充维生素的。
那时,对于拔猪草我不是很积极。猪可以食用的青草品种不多,通常,为了拔满一笼猪草,我要走很多田垄,遍寻数爿麦田。春麦苗倒是不怕踩踏,麦苗对于给它除掉阳光和水肥的竞争者也满心欢喜。只是这项工作要耗去我两三个小时乃至更多时间,多数时候我顶着夕阳出发,天麻麻黑才满载青草而归。拔草的时间多了,看闲书,和小伙伴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
开春,拔猪草时很多遇到的是打碗花,它一直以杂草的形象出现在麦田里。一场春雨后,打碗花变得鲜嫩多汁,势力范围远远超过了身边的农田“主人”,它甚至纠缠着爬上比自己高的邻居,举出一个个粉红粉白的小碗。绽开花朵的打碗花在麦田里光彩夺目,辨识度非常高。
无论开没开花,打碗花都是猪爱吃的绿色食品。于我,则可以早早结束田间工作。因此,若发现一片打碗花,那欣喜,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打碗花肯定不像我那样感谢相遇,它不过是寄居在麦苗中间的小小过客,不被我拔掉,也会被乡亲们铲除。而我的到来,更早地终结了它在阳光下的日子。对打碗花的歉意,是多年后我才有的,但那个时候不懂。我只知道拔打碗花时千万别让花朵破相,并非对它怜恤,只是怕自己吃饭时会打破碗,我想让猪先实践。
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粉红色的打碗花连同绿色秧苗,从地下一同拔出。这样,所有进到我草笼里的打碗花都完好无损。凝脂般好看的小碗,映照得草笼也诗意蹁跹。
与打碗花的交往,并不都是愉悦的,有时候要忍受它用汁液表达的敌意。不小心弄破的根茎叶的断茬处,会渗出白色汁液,这汁液染到手上,很快变黑,皮肤会感觉扎扎的、痒痒的很不舒服,也很难清洗。
学植物后知道,这汁液是打碗花鼓捣出来的化学武器,是专门用来驱赶昆虫和食草动物的。记忆中,打碗花的伎俩在对付昆虫方面蛮有成效,拔猪草多年,我很少见到茎叶上有虫眼的打碗花。但这毒素的剂量,在对付庞然大物——猪时,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回到家,看猪心满意足地将花草仔细咀嚼后咽下。猪不知道人类的训诫,猪对打碗花身体里的化学武器,也表现得不屑一顾,真为打碗花感到悲哀。
但从此,也不再把大人的话奉为圣旨,因为,猪从来没有打破过它吃食的“碗”——那方用青石板雕凿的食槽。我曾经见过家猪好几次将它用嘴巴竖起来再掀翻,食槽在地上翻滚过好几个跟头,但每次都完好无损。
二
猪的实践证明,打碗花不过是一种平凡的青草,没有超能力,不具备咒语的魔力。那么,打碗行为与一朵花,是怎样牵连在一起的?这问题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后来,听到一个传说,承载了人类对于花朵外形与名字的诸多想象,但我不想恭维,我不赞同它把打碗花塑造成贪婪的模样。说是很初,田野里开出一簇簇花瓣状如小碗的无名花朵。这花儿总也不知足,她爱撒娇,嘴里一直嚷嚷:“我要我要!”太阳听见后,在她的小碗里放上一缕阳光;“我要我要!”月亮听到后,在她的小碗里放进一颗蜜露;“我要我要!”花精灵在她的小碗里放进一缕馨香……收到许许多多的礼物后,打碗花依然不满足,还是嚷嚷:“我要我要我要!”,玉帝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打在它身上,碗状的花朵被打破了,从此,它便有了这个不怎么光彩的名字。
在我年少的印象里,打碗花的确喜欢“要要要”,算不上贪婪,是生命生生不息的张力吧。它皮实,不娇气。一捧黄土、几滴雨水即可立命安身,像个不畏坎坷的小小斗士,挥动着弯弯的卷须,爬上它所能抵达的枝干、石头和塄坎,缠绕或匍匐其上,举出一面面粉红的旗帜。
我眼里的打碗花,不会一味乞求别人的施舍,它懂自力更生。小时候拔猪草,遇到大一点的打碗花,连根拔起来太费劲,我就沿枝叶底部将其拦腰铲下,唯留根在土里。过几天去看,它一准像韭菜那样,老根上又发新芽,长势因了腰斩似乎更加茂盛。
这场景,被成年后的我一遍遍复制,在受挫气馁时,一遍遍粘贴和回味。
说起打碗花名字的来源,我比较赞同“转音”的说法。山西有些地方至今把打碗花叫灯碗花。有人推测,打碗花的名字,是由“灯碗花”演绎的。长期的口耳相传,让“灯”转音成了“打”。久了,反而不知道它的真名了。灯和打的读音,的确相近。
是的,大多数花儿取名,会源于花朵的形状。譬如兔耳花、口红花、虾衣花,等等,是一种直观好记的取名法则。
《诗经》里,打碗花有个简约的名字:“葍”,似乎以取意为主。
如今,山东人称打碗花依然是“葍子苗”,一些地方也叫它斧子苗、葍葍苗,想必都是因《诗经》而来。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尔居……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只短短几句,便有了故事。
《诗经》里,生长有打碗花的故事,缠绕着忧伤,愤怒与惆怅。
那个行走在臭椿树、羊蹄菜和打碗花旷野上的妇人,仿佛从两千年前颔首走来,失魂落魄,愁苦悲戚。
起初,她禹禹独行,不时弯腰采一把打碗花,像是对着打碗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独自行走郊野,椿树枝叶扶疏。因为婚姻关系,才来与你同住……”
她试图把苦涩的泪水咽下,但走着想着,难以平复的伤痛和无处诉说的委屈突然间爆发:“独自行走郊野,采摘葍草茎蔓。不念结发妻子,却把新欢找寻。诚非因为她富,恰是你已变心。”原来,她被负心汉抛弃了。可怜的妇人,伶仃在旷野,她的呼喊里流淌着怨恨。心里,一定长满了草。
这世上,丈夫移情别恋遭遗弃的女子,大都如她般有泪千行,一声声,叹向人间,都是怨。
手里采摘的打碗花,似在用力兜住她的泪水,兜着她无助的颤抖和蚀骨的哀愁。终于,那小小的“碗”撑不住了,“碗”,破了!
隔了书本,隔了千年,依然能听到弃妇与打碗花的哭泣……
从字义上看,葍,是一片田上的草,读这首诗,却触碰到了这位妇人心底的荒芜。
三
迎春花用金黄的花门帘,把冬天挡在了门外。
从毛茸茸花苞里探出头来的玉兰花,花瓣绽开间,空气里便有了甜丝丝的诱惑。花香,把我从屋子里牵了出来,又召唤我去郊外走走。
三月初,终南山脚下的麦苗和路边的野草,仿佛刚刚挣脱了某种桎梏,伸胳膊蹬腿,好不舒畅。驻足凝听,空气中飘荡着麦苗拔节的声响,飘荡着惊蛰过后小虫子的呢喃。春来了没多久,这里的田地上已是绿浪翻腾。想那终南山,很快就会:“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在一面向阳的垄坎上,我看到了打碗花!
两枚粉红色的小“碗”,一高一低从栖身的蒿草茎干上升起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娇媚得连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看见老朋友,我惊呼一声蹲了下来,几乎要伸出手去相握。想起曾经的歉意,手又缩了回去。还是用眼睛,来诉说我的喜悦和思念吧。
攀爬在蒿草上的缠绕茎,已由很初的紫红变为碧绿,戟形的绿叶从茎蔓上参差伸出,疏密有致。绿叶间,隐藏着几粒螺丝钉一样的花蕾。明天,后天,它们会次第开放呢,就像眼前这两朵率性雅致的粉花,邀蜂蝶,约朝阳,干杯!
三十多年过去了,打碗花依然是少年时相见的模样,一样清新如邻家女孩,一样拥有少女般白里透红的肌肤。刹那间,童年的猪草,麦田、夕阳、父亲以及童年的伙伴,纷纷聚拢到眼前的小碗里,一点点弥合我与故乡,与大自然间越来越宽的裂隙。
打碗花,也是父亲当年画里的主角。记忆中,父亲的画布,多是老乡家的茶几、桌面和衣柜门。
父亲从小酷爱作画,兴许是遗传,父亲在绘画方面无师自通。当年,我曾问起过他的老师?父亲说,画画不需要人教,拿起笔画就成。的确如此,我后来同样像父亲那样,无师自通地开始了绘画。
打我记事时起,他常在公休假时放下铁锨和锄头后,就拿起画笔,在乡亲们送来的油漆好底色的木质家俱上,他画田间的野花,画鱼缸里的小鱼,也画院子里的麻雀和喜鹊。只寥寥数笔,花像真的,鸟儿,活了一般。
四朵常年开放在我家四方桌上的打碗花,是父亲很得意的作品。这株打碗花,比田间生长着的花更美,比父亲在世的时间,要长。
父亲把对家里四个女儿的爱,画进四朵花里。油光铮亮的漆黑底上,四朵花,四个方向,从一株蜿蜒的茎蔓上伸出来,姿态娉婷,彼此独立又相互照应。在这株日日凌“桌”微步的打碗花上,我慢慢读懂了父亲的心意。
上大学离开故乡后,我再没见过打碗花。毕业后在都市里安家,忙工作,忙生活,忙孩子。一年又一年,我行色匆忙地穿行在水泥楼房的丛林里。倦怠疲累,浑身裹满雾霾与汽车尾气。偶尔,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街道上,会遇见酷似打碗花形状的牵牛花,但在牵牛花妖艳繁复的花瓣里,我看到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闻不到久违的清香。
沿垄坎向前,打碗花多了起来,三月的阳光下,铺满熟悉的明丽,恍若置身故乡,我也变回那个提着草笼拔猪草的女孩。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野草悄然触摸我的脚踝,我的双腿和手臂不知不觉间似乎也变成了打碗花的茎蔓,和青草阳光一起,低语,回忆,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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