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菜,我们那地方,都叫它萋萋毛。它披针形叶子的边缘,有微小的缺刻,长有细密的针刺,针刺长短不一,颇像长枪短刀十八般武器新崭崭地亮相。也有的地方叫它枪刀菜,或者千针草、刺儿菜、青刺蓟、小刺盖、荠荠毛、刺刺芽。这些名字,犹如麦芒的阳光、果实的粉霜一样,在我们面前闪过。种种称呼,都那么欢快活泼,恰如其分,说不出哪一个更确切,哪一个更悦耳。
我想写一写这种野草,想好了一个开头,却放弃了。我突然想起,萋萋菜的毛刺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人们为何对它充满太多的柔情爱意。我想把它诗化为琐碎的配饰或者绿叶的光线,升华成萋萋菜独具特色的努力,然而,它只是毛刺,无用却美好的毛刺。如同安静的写作,没什么用处,只是源自内心对事物细枝末节的一种狂热。
我在数说这些名字的时候,突然对萋萋菜有了新的认识。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她变着法儿,把萋萋菜做成疙瘩汤、菜馍馍、菜豆腐,这真是一个家庭妇女很伟大的发明。早晨一碗疙瘩汤,中午两个菜馍馍,晚上三勺菜豆腐,清苦的日子是如此的清新清香清爽,这源自母亲的勤劳和聪慧。她是一个私塾先生的长女,天真幼稚,聪慧好学,却因外祖母的突然离世,只能辍学回家,那一年她13岁,或者15岁,就半蹲在灶台前,右手笨拙地往灶膛里塞柴火,左手忙不迭地拉动老旧的风箱,风箱“呱嗒呱嗒”地响,灶烟满屋,那响声透着一种脆薄的伤感。长姐如母。她的身下站着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就像长短粗细不等的五指。到了不得不嫁的年龄,她低着头,红着脸,从村北走到村南,跨进刘家的门槛,陪送的嫁妆是各种粗粮的精细做法和不同菜蔬的腌制配方。我的母亲,她一生做出的很重大的决定,是从生到死都不离开洪沟河南岸的那个小村。这一产生于根部的信念,使得她就像一棵草那样,在那里度过鲜嫩的童年、繁密的青年,以及临终之前枯瘦安静的晚年。她一生温顺,平和,似乎一无所求,但挣扎的勇气异常强大。她就是这样一棵普通的草,凝神聚力,以茎叶的繁茂挣脱空间的束缚,开花,结果,播撒种子,以此结构洪沟河南岸春天的繁茂绵远。这实在是一个女人谨慎而又活跃的思想。
我五六岁时,母亲下坡扛活,我像撒欢的小狗一样,跟着她,一会窜到她的身前,一会躲在杨树的后面。上午露水湿重,太阳还没有把它们晒跑,母亲是决不让我下地的,却任由我在田间小路上撒野。田间小路,好玩的那可就多得去啦。追不上麻雀了,就往树上扔土坷垃,看麻雀好一阵惊慌失措地乱飞,猛一头栽下来,钻到玉米地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掰根树条,撸去叶子,扑蚂蚱吧,蚂蚱飞不高。路边的草丛里啥蚂蚱都有:花翅子飞起来的时候,花花绿绿地闪,就像草丛上在燃放小小的焰火;呱嗒板子果然不同凡响,你以为它是草丛里的一片叶子,一飞起来就“呱嗒呱嗒”地响,快板打得呱呱叫;枯叶色的小肉墩,是蛙泳高手,在一波一波的草浪上跃动。蚂蚱蚂蚱满天飞,眼睛里都伸出一根根绳子,恨不得把它们一一拴住,脚下就交代不清了,一个趔趄,我摔倒在地,两个膝盖火辣辣的疼,仿佛跪在了钉板上。母亲听见我的哭声,就从地里往外跑,两边的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直响,听起来像是双脚趟在河水里,深一脚浅一脚,扑向一个溺水者。她扶我坐起来,让我的两只小手撑住身体,两脚着地,双腿平放,她很小心地挽起我的裤腿,目光就像一片温水,在我的膝盖上流动着。她的疼爱,让我心里委屈得很。我故意仰着脸,目光攀上青青的玉米,再翻过白白的云彩,直勾勾地盯着蓝蓝的天空。母亲突然转过身去,在蚂蚱撒欢的草丛里划拉了几把,手上就多了一些绿绿的草棵。她用右手托着它们,手掌向里一缩,就形成一个弧形凹槽,左手再覆盖上去,用掌心,把那些草棵慢慢地揉搓,就像石磨,待到掌纹里渗出星星点点的绿汁,她的左手就变成一只托盘,托着右手和圣水,凑近我的膝盖,移开左手之际,右手已握成拳头,使劲挤压搓碎的草棵,汁水一点一滴,准确地滴到我的伤口上,绿绿的,凉凉的,仿佛我流的是草棵里的血液。很后,母亲拍拍那些揉皱的茎叶,拍成一个菜饼,敷在我受伤的膝盖上。奇了怪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伤口居然不怎么疼了,似有一股凉凉的好风,在赶着趟儿,溜着圈儿,打着旋儿。
那些绿绿的草棵,母亲叫它萋萋毛,在洪沟河南岸,人们都这么叫它。是我称它为萋萋菜的。我愿意这样叫它,“萋萋——菜”,音节转换之间,一个长音,就把少女拖成了家庭煮妇。我这么叫它的时候,内心充满着深情。萋萋菜把我的童年生活改变了,或者说,我由此进入了少年时代。
那次跌倒之后,我安静了许多。田间小路还是那么狭长,像一根结实的细绳,一端系住小村,另一端拴在洪沟河南岸上。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啊,那气象可大了:乍看是崇山峻岭,峰峦叠嶂,山岚水汽弥漫其间;细看,就像一群骆驼,起伏有致的驼峰上背负着一个蓝天;忽然变成一群白羊,撒开四蹄,雪白地飞跑,时不时地奋力一跃,尾巴潇洒地翘出一个好看的穗穗,真正的腾云驾雾呢。我突然觉得,我看见了很多东西,前所未见的东西。挎着小筐,拎着小铲,我能打猪草挖野菜了,在路边的草从里。
萋萋菜,是我认识的*一种野菜。它有细细密密的针刺,出现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来。夏秋季节的萋萋菜,圆润的直立的绿茎上举着一个小小的拳头,绿茎林立,那些小小的拳头阵势就大了,就像在宣誓,在集体举行成人礼仪式,过了一些日子,紫红色的花蕊从握紧的拳头上面凸鼓出来,丝丝缕缕的,有些菊花的韵味,但比菊花的花蕊还要细腻得多,琐碎得多,然后慢慢地展开,一蓬一蓬的,像是采撷着阳光的丝线编织而成的桂冠。结了瘦果,也像握紧的拳头,但已有一些纵向的深刻的棱。夏秋的萋萋菜,有些硬实,挖一筐子喂猪,猪吃得肚子溜圆溜圆的,牛也吃,吃得欢了,就打一个响鼻,响声一下子传出老远,就连洪沟河高高的南岸也挡不住了。
等到阳春三月,就可以挖到肥嫩鲜美的萋萋菜了。阳春三月,那可是洪沟河南岸很美好的季节。冬天的坚冰在春日的深情凝视下,融化为一汪明净绿蓝的天空,大地也像天空那样,变得丰富了,有了鲜亮的色彩和温润的呼吸。它首先是松软的,然后是骚动的,就像一个放进蒸笼的白面馒头,变得膨胀而有光泽了,那些新鲜的野菜啊,就是这个发酵的馒头上嵌着的大枣、贴着的喜字。大地是一个母的。就说萋萋菜吧。初生的萋萋菜,绿得坦然自若,叶子互生,一片又一片,活像一只舒展开来的手掌,那么安然妥贴,那么清净敞亮。细嫩的针刺只是伸着,细密而柔和,不扎手。绿叶的两面均有蛛丝状棉毛,有别于手心手背。再一端详,这绿也有层次,向阳的一面是绿褐色,有太阳走动的痕迹;下表面属阴,呈灰绿色,略显深沉,但不似愁苦的表情。萋萋菜的生长,就是在建构一座绿色的大厦,直立的茎株每长高两三厘米,叶子就形成新一轮的互生,这是生命个体不同构件的相互支撑,看上去杂乱无章,细看,整齐之中有错落,疏散之中见整饬,从上往下看,就是植物群落里的一种千手观音。有些凌空蹈虚了吧,还是挖野菜实惠,充饥,能接趟儿。溪头路旁、田间林缘,到处都有,挖的多了,馇菜豆腐,蒸菜馍馍,接续着三五天的口粮。
冬天的萋萋菜,茎叶是一色的枯黄,针刺犹存,让人看了多少有些心疼。冷的风吹过,黄的叶抖出细碎的哀婉的声响,听上去就像是一声声低低的哭泣。我的母亲埋在了洪沟河南岸,那里成了我每年冬天必去的地方。一到母亲坟前,我的双腿就发软,成了煮烂的面条,瘫在了那里,涕泪横流。枯黄的萋萋菜,挤不出一滴汁水,我的内心已是流血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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