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两个王香翠,且都是村里人眼中的另类,今天先说东南坡王香翠。香翠跟我家是前后只隔着两家的邻居,从我家那老院子直接走三奶奶家南屋东墙边的小胡同,再穿过一个五保户张奶奶家,隔着一条土石路就是她家了。
每次跟奶奶、姑姑她们一起到村子后面的山坡地里,总要穿堂过屋走这条小路,从一条两座房屋夹着的小窄道穿过去,就到了那条土石小路上。香翠家就在路南边的岸上,用乱石砌了低低的矮墙,留有两个出口,都没有门。一个是正对着他家的主屋的,一个是靠东留有一个更加开阔的出口,进门就是一磐大石磨,村里人在农闲时来她家磨粮食。门开得这么阔就是为了牲口进出方便。
每次路过他们家,总看见她梳着两条枯黄的小辫子、穿着母亲给她改制的大人不能穿了的衣服,衣服往往极不合体。不是太大了,就是太宽了,或是太老气了,上面往往还摞了一些花花绿绿的补丁。针脚大且歪斜,看得出她母亲也不善于针线。穿着特别的她站在矮墙前向路上张望,看见我们走来,她也不说话,只管那么痴痴地望着人。有时听得见家里孩子哭,大人骂,驴子叫,鸡子跳的,很是热闹。这时香翠往往在大人的责骂声中离开矮墙,或是去牵了驴子去放牧,或是拿了镰刀去地里给猪割草,也或者从墙上拿了勾担去村东头的水井里打水,每当这时,她那两个挂着鼻涕的弟弟必定撵了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她一边挑着水,一边不时地停下来喊弟弟慢点。
夏天的山坡上,草木茂盛,虫鸟活跃地跳啊,叫啊,一个目光呆痴的、穿着大大的不合体衣衫的女孩牵着一头毛驴在草地上放牧。这,就是童年香翠的大部分时光。她原本该跟我们一样坐到村里的简陋教室里读书的,却因父亲王吕群的“非凡言论”,使得她仅仅上了两年学,其余时间便与牛驴为伴。父亲说女孩子家读什么书?将来还不是一样嫁人!与其浪费那点子学费去读书,还不如早早学干活要紧!不认字少不了什么,不吃饭可得饿死!
而大人们都说香翠上学时脑子特别笨,连一加一都算不清等于几。
她比我大三岁,我常常跟她的同龄人们疯玩在一起,她的同龄人都不愿意跟她玩,说她头上生着很多虱子——其实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又有几个女孩没有生虱子呢!提起她总是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气。大人们也把她当另类待。
每当母亲厌恶我时,就让我同她比,说我脏兮兮的样子跟香翠一个样,说我流着的鼻涕简直就是从香翠那儿来的,说我挑着的两个水桶摇摇晃晃的简直就是香翠的样子,说我笨得简直就像香翠的妹妹。自从母亲拿我跟香翠比以后,我在心里知道了我是个又丑又笨又脏的人,而香翠——我这个影子当然也不好不到哪里去——她应该比我更丑更笨更脏吧!
香翠的特殊,我想应该来自于她特殊的父母吧。
她有一对在村里人看来特殊的父母。父亲王吕群个子矮小,白脸皮,常年趿拉着一双前边张嘴,鞋帮子也千疮百孔的布鞋,扇披着一件白粗布制成的衫子,颜色往往已经变得看不出本色。趿拉着的鞋子,露着黑乎乎的脚后跟,这个是他很明显的特征。只要你远远听见巴塔巴塔的走路声,就知道是王吕群到了。无论严寒酷暑都是这么个装扮。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他也趿拉着鞋子。
人们便不无惊奇地悄悄议论:“人家王吕群的脚难道就不怕冷?”
有人便嘻嘻笑着说:“那双黑袜子就是铁袜子呢!很很保暖呢!”
那人便一愣:“黑袜子?”待瞬间明白过来,便跟这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在饭市上,他的话总是显得博古通今,而又经不起推敲,有人就直直地驳了他的面子。譬如说,当人们谈论到关于猿猴时,颇读过几年书的人便煞有介事地讲起我们人类的祖先是就是猿猴。王吕群嘴不住吧砸着,急着插话,又没有合适的能引起人们注意的话题,慌忙中就说了句:“猿猴啊,可不就是人类的祖先,他们的生活习性跟人类一模一样呢!”当他发现已经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总得勾起人们的兴趣时,便说了句“我跟一只大母猿猴睡过!”有好事的男人们就嚷嚷着让他讲讲到底怎么回事。他便不慌不忙起来,呼噜喝了一口饭,又扎了一根红薯往嘴里送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那年我去东北,在一片森林边,一个长得比人还大得多的大猴子把我捉了去……”有人就嘻嘻笑着叫停了,说你他妈的又在编故事哄大家了,谁不知道你小子连这个小山村都没离开过,还什么到东北大森林去!
说到国内国外的名人,他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是在他的头脑里里根不过就像他一样的一个村野汉子,曹操不过就是个打仗的。
生活中王吕群也总是因为自己的“发明”做出些拔苗助长或者南辕北撤、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来。比如说他说玉米要晚点种会长得更旺盛。所以,当大家都急着下种时,他却趿拉着鞋子在各家的地头转圈,劝人家迟点下种。结果,当别人都收玉米时,他家的玉米才吐穗子,别人都替他急,说让他好歹别耽误了播种麦子,要不就提前把玉米砍下吧,反正今年的收成已经不行了。而他却优哉游哉的,背着双手慢慢地在地头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说:“急啥?麦子晚种长得才好呢!”当别人家都在队里的打麦机上把麦子打完,他才不慌不忙地带着自家一家老小收割麦子,收完后,也不到队里的打麦机上打麦子,却套了小毛驴用石滚子碾。碾着碾着,不定哪天天公不作美一下下起雨来了,他的麦子便被捂成了黑子。源于他的种种不合时宜的做派,他家的粮仓便总是亏空的,相应的他们家人的肚子便总是瘪的时候多,鼓的时候少。
香翠的母亲个子高高的,却是罗圈腿,瘦得皮包骨,从她嘴里出来的话每每到不了点子上。干的活儿总是七差八错,不能教人满意。家里穷得叮当响,四个孩子个个少衣没鞋的,由不得村里人另眼相看了。
我家紧邻着的土石路算是村里比较大的街了,一条街的饭市,也是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必经之路。
午饭时,人们齐刷刷地端着碗从家里出来,当大家快吃完时。香翠一家才推了庄稼、背了农具从地里回来。他们一家的衣不遮体的贫穷、拖泥带水的邋遢、没有时间观念的另类往往成为人们的谈资。人们对着他们一家远去的背影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这是我还没有是非观念时看到的人们对香翠以及他们家的评价。当我有了自己的是非观、美丑观时,细细端详了香翠,居然发现,她除了长得矮一点外,其实一点也不丑,非但不丑,还很漂亮。苹果似的圆脸,皮肤尽管历经风雨的捶打、毒日头的侵袭,依然保持着它本来的细腻与白嫩。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那双眉豆籽似的黑眼睛便在这扑闪下显得别有含义了,而那双眼皮更为那双黑眼睛增添了色彩。当我这样端详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未婚夫是个邻村人,是个技术娴熟的匠人,家里倒是殷实的,这不,一订婚立即把香翠从头到家打扮了。很好不足的是,这未婚夫太矮了点,仅仅一米五多一点。脚大手大,脸长,人们背地里窃窃私语:“难道是武大郎转世?”
当香翠的父亲了解到他的家底后,立即就答应了媒人,可以考虑订婚,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要拿出一万五千元的彩礼来。一万五,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可是,这个矮个子男人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香翠的婚事也就定下来了。
那个夏天,空气里充斥着黏糊糊的潮气,知了一声声叫得刺耳。与香翠同龄的姑娘们都聚到了小芳家的枣树下。一起纳着千层鞋底。香翠也难得地拿着小板凳参与到了其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她的玩笑。我正好有事经过那里,听她跟大家说她纳的鞋底是她丈夫的,我止不住地提醒她,那叫未婚夫,还没结婚,怎能叫做丈夫呢?大家明白过来就哄的笑了。她的脸也微微有点红,连忙说,哦,未婚夫。
当红薯、萝卜白菜纷纷被存到窖子里,柿子树上的黄叶也落得差不多了时,闲下来的乡村开始为子女们操办婚事了。香翠的婚事简单了点,只请了几个近本家里的长辈去坐了坐,男家倒是操办得格外排场。不但用了当时一色的大公共汽车来乘客人,还难得地用了一辆红色的桑特纳婚车。这在当时的农村十分耀眼了。
人们看见香翠穿着一新在几个娘家亲戚的簇拥下从那座矮墙小院里走出来,她的脸被蒙头红遮盖着,只在闪动中隐隐约约看到她的桃花似的可爱脸蛋。矮个子新郎佩了红花红带走在前头。上车时,负责给她换新鞋的本家嫂子仔细地给她穿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红色胶底鞋。
一阵鞭炮后,小车绝尘而去。
从此,香翠离开了生养她的小村庄,从此,要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非但她不能预知其中的苦辣,所有的,包括她那一向有着似是而非的先见之明的父亲也无法预料。
香翠邀了几个同龄的邻居前去陪送。回来后,那几个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关于香翠婆家的事情。
说那是个比我们这个小山村还要山一点的村子,香翠家刚盖了两层楼的新房,只是在村子的很高处,要上很多高高的陡坡才能到。那些娘家来的陪送的亲人只能早早地下了车,步行了很远的坡路才到家。
村里的小伙子让那矮个子丈夫背香翠,可是,香翠爬到她身上,那脚怎么也无法离开地面,人们就连拖带搡地伙同那丈夫一起把香翠弄到了家里。
香翠出嫁后,她自己和她家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家在丈夫和在外地工作的叔叔的支持下盖了两层楼房,她每次回娘家都穿得体体面面的,且从没有空过手回过家,每次都要肩提手拿,为父母兄弟带了各种礼物。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回村里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关于香翠的消息只能从母亲他们那儿了解了。几年后,听说香翠生了个大胖小子。又过了几年,说又生了个丫头。
直到三年前国庆节回家,在老家的大戏台下才见到了香翠。看着眼前衣着得体,皮肤身材依然很好的香翠,我怎么也不能与多年前那个站在矮墙前痴痴地看着过路的人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香翠那个矮个子丈夫是怎样的对她珍视到让她保养得这么好的程度。皮肤依然白皙、脸上只略微有几条细细的皱纹,头发却是漆黑浓密,那笔直的样子,很明显是拉烫过的,耳朵上闪烁着明晃晃的金耳环,脖子上的金项链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芒。
就在我跟她打招呼时,旁边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过来亲昵地拉了她的手,偎依到她身上。她说这是她女儿,我由衷地夸小女孩长得漂亮。香翠说只可惜遗传了我们夫妻的矮个子因子,你看都十一了才长这么高。小女孩确乎是矮了一点,但那漂亮却也是十分的。
黑眉豆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好看的双眼皮、细腻白皙的皮肤……这分明就是另一个香翠嘛——好在,这个小女孩再也不用经历她母亲所经历的一切。她不用被人们以异类来对之,也不用自卑地躲着人们。她的童年应该像所有这个年代的孩子们一样无忧无虑、吃穿不愁。她的少年也应该坐在明净的教室里学习,她的未来一定也该由她自己作主,挑个自己心仪的男朋友,嫁个如意的郎君。等将来她的孩子长大了,她可以跟她讲“你外婆那时候……”的故事。
香翠说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很懂事的孩子,只是个子也矮。
戏台上的演员们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他们一下午就可以历经一个朝代,而我们这些观众难道不是也一样吗?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我了,香翠也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她了,我们的孩子将来又是什么样呢?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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