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也下雪了”。这句话配在一幅大雪纷飞的铁轨的图片下。发表图片的是晓伟。我问：回去了吗？过了一会儿她才回复：嗯，已经到北京了，北京也下雪了。我说：祝福一路平安。她说“谢谢”！
打开笔记本，文字在酸软无力的指尖，缓缓流淌。此刻并非尘埃落定，我只是想记录刚刚走出的那个时间段落中的人。比如晓伟。其实，与晓伟分别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名字。在此之前，一直用“30床女儿”来标注她。
我是29床，我和她的妈妈同住一个病房。在短短的六天里，我们同居一室。
这次的阑尾炎，来得并不凶猛。起初我也未曾在意。小小的阑尾并未因为我的忽视作罢，而是日渐猖狂。隐痛愈加清晰，夫君押着我去社区就诊。
因正值生理期，大夫建议输液，怕急性发作会导致严重后果。待生理期结束后，已近春节。阑尾像被春风沐浴的青草，用它坚定的生长来彰显它的存在。无奈，唯有选择手术。阑尾切除手术，大约是外科很小的手术，决定了就要走整套手术流程——化验，检查，约手术，手术，术后治疗……
病房是二人间。刚入院时，30床是一个深静脉血栓的患者。六十多岁。那小小的看不到的血栓，差一点要了她的命。我很纳闷，追问。她说，那感觉就像光着身子躺在新麦茬地里，刺痛难忍。听说，再晚来一会儿，即便保住命，小腿也保不住了。还好，经过半个月的紧急治疗，她已经趋于平稳，准备回家静养。
她的遭遇，让我心境开始复杂。我有些担忧抽取的那些血，拍的那些片子，生怕会反馈回不好的消息。
夫君一直跑来跑去，原本就感冒的他，强忍头晕，一直撑着帮我办手续。我有点后悔，若再忍忍，等他好了，也许，他不会如此辛苦。夫君不搭理我的犹豫，帮我签字，安抚我的不安。
我手术的当天，30床欢天喜地地出院了。忙着准备手术，我甚至没注意是谁来接的她。也不知道她一直挂牵的，到底去哪个儿子家休养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
30床的新病号，是在我手术后第二天来的。
30床被个子不高的小姑娘和个头很高的中年男人架着，挪进病房。小姑娘拼尽全力支撑着，不停地叮嘱：妈，你使点劲儿，妈，你慢点……患者躺下之前，小姑娘依次弄好所有导管，才托住妈妈的后背，和那中年男人一起将妈妈放平。
看着30床身上五六根导管，我不再哼哼导尿管的不适，也暂时忘记了伤口的疼痛。30床应该比我更痛苦吧！她如此坚强，我又有何不能的呢？
30床开始输液了。输液是从颈部的导管进行的，每次都同时吊一两袋液体。很大的一袋是乳白色的，大约一千毫升，据说是人体一天所需的所有营养。滴速很慢，从上午一直到后半夜。这期间有定点的液体需要穿插。看得我眼花缭乱。30床女儿将所有的时间都铭记于心。
30床身体两侧垂了很多引流袋，棕色、灰黑色的液体缓慢地注入其中。尤其从鼻孔插入的胃管看着很痛苦，每天都会引流出黄绿色的液体。鼻孔堵塞，30床只能用嘴巴呼吸。已经术后十来天了，但她不能进食。喉咙的干痛可想而知。
或许是体位不适的缘故，30床的呼噜声很大。30床女儿很歉然地看着我，我不能动，只是向她笑笑。
30床女儿看上去很年轻，大约不到三十岁。齐肩的长发，灰色的毛衣，黑色的打底裤，黑紫色的靴子。瘦削的脸，透着一股黄。如此辛劳，她却始终面带微笑，看不出她有丝毫的疲惫。
30床发烧了，她就用小毛巾敷在妈妈的额头，用手使劲地搓妈妈的脚心；30床咳嗽了，她就一手端着温水，一手举着小盆，示范着引导母亲将痰咳出，盯着母亲漱口，还要监督她不要偷偷喝下去；30床腹痛了，她敷上温水袋，并用手轻轻地搭在上面，作势揉，实则未施力分毫；30床发懒了，她就说跟咱一天手术的大姨，今天溜达了两圈，大夫说胃管快能撤下来呢；30床睡着了，她就坐在一边，轻轻地拍妈妈的肩……
术后的我，白天有家人陪伴，夜晚只有我一人。30床多为昏睡状态。我会和30床女儿聊聊天。
我问，你这几天看上去又瘦了呢！
她说，妈妈做手术，需要用血，只有家人有献过血，才能用血，所以，她和她弟妹每人献了400毫升。
我说，献血过后，你得补充营养呀！天天这么累，如此熬，身体哪行呀！
她说，没事，我年轻，能给妈妈的，我都给。我的假不多，只想天天陪在妈妈身边。
30床时清醒时昏睡，我和30床女儿的聊天也断断续续。几天下来，我大致了解到：30床的家在农村。她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外地工作，儿子在家务农。30床凡事要强，事事做到很好，有病从来不说。以为扛扛就能熬过去。这次，她腹痛半年，疼到虚脱，才被家人发现紧急送医。
30床女儿得知妈妈需要手术的消息时，正在上班，她六神无主地收拾行装，匆忙赶回家。一千多公里的路呀，她说：越近越恐惧，越近越着急。还好，在妈妈手术前赶到医院。得知需要血，她毫不犹豫地献血。要知道，她的体重大约也就刚刚达到很低值。
说到手术，我让她看我的伤口。她说，不知道妈妈手术的过程如何，她只知道，在手术室外面，她站都站不住，一直瘫在地上。
回望手术经过，说实话，我是用体验生活的心态进的手术室，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在眼里，想着将来若写关于手术的小说，可以更加具象一些。因是微创手术，需要全身麻醉。我一直在猜想，全身麻醉后，是否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手术室里，除去胆战心惊等待手术的人，陈列跟电视中看到的差不多。
脱下上衣，盖在身上。躺下。麻醉师这样叮嘱我。
接下来她跟我聊天，问我家庭基本情况，问我工作性质，问……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或许在我记不得的那段时间，我们还聊了很多。估计麻醉师也记不清了，她一天要面对很多台手术，很多位患者。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拍我。我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只听到有人说：醒醒，醒醒。
接下来的记忆是时断时续的，很多时候我以为我清醒，却什么也没记住，也有时，我以为我会忘记，却独独地记住了当时的疼。我以为这疼会一直持续，但看到30床时，我的疼突然消失了。
疼消失，连日不能进食。低血糖不期而至。偏巧身边没有家人。周身冒汗，手脚酸软。
你，帮我去找一下护士……声音仿佛不是我发出的。30床女儿像箭一下冲出去。很快，护士来了，大夫来了。大夫说是低血糖。让我吃糖。
30床女儿翻找许久，找出一块糖，拨开，递给我。之后，她吃什么，但凡是甜一些的，都会递给我一些。其实，他们在外求医，背井离乡，原本是我应该帮助他们。但质朴的他们，将自己仅有的分享给了我。
医院的夜晚，如平静湖面下的漩涡，有太多未可知。白天睡的太多，我总是失眠。30床的液体每天都要输到后半夜。30床女儿要一直守到液体输完才能睡。
30床女儿买来的行军床吱嘎吱嘎直响。她怕影响别人，就一直坐在小板凳上，半伏在母亲的身边。
到时间叫护士，就像猫一样轻轻地推开门，悄无声息的。护士来了，需要打开灯才能换液体。她会非常歉然地看向我。每次我都故意闭上眼睛，生怕看到她的目光。
她的脸更加瘦长了。她说，已经瘦了十斤。我说，你要吃些好的，不能再瘦了。她说：没事，能扛得住。
每天搀扶着30床去溜达是她的任务，每次去，她都要软硬皆施做许久的思想工作。随着30床体力的恢复，她开始主动要求去溜达。
30床女儿开心不已。我懂得她的开心。因为30床终于有力气当妈妈了。30床不再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与她身体同时复原的，是她作为妈妈对子女的爱。
凉了就别吃了。30床的话说得不清楚，30床女儿却听懂了。没事，凉了也好吃。
我出院的前一晚，30床高烧39度，30床女儿帮妈妈擦身，冷敷，还把自己御寒的毛毯搭在妈妈的身上。30床略微清醒一些。看到自己身上的毛毯，用手扯，轻拍床。意思是让女儿盖上。
30床女儿将毛毯掖好，披上羽绒服，意思说：真不冷。30床接着又昏睡过去，但她的手始终扯着毛毯。30床女儿握着妈妈的手，坐了一夜。
我醒来一次，看到一次。之前很多次无眠时，会翻看手机。但看到30床和她的女儿。我拿不动手机。我认为，这一幕，即便是静止的，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氤氲其中。
临别，我主动问了30床女儿的微信，添加。她很歉然地说：来了一直没用手机，等她看到会加上。
隔了几天，我看到一个新朋友添加信息。添加好之后，却忽然忘了她是谁。
她问：姐姐好些了吗？
我问：你是谁？
她沉默了。
我突然想起了她。
满是歉然地说抱歉，问妈妈的导管撤下来了吗？
她说：没有，妈妈好多了，姐姐不用惦念。
我跟她详细地介绍，附近的小吃，她说，不用了，过几天就回去了。回去再补吧，妈妈什么也不能吃，她也吃不下。
30床女儿叫晓伟，很好听的名字。晓伟说，平时不在妈妈身边，一直以为妈妈很健康，即便相距很远，妈妈依然是她心中的支柱。现在，妈妈经历如此磨难，她只想可以帮妈妈撑住。可，晓伟的孩子已经安顿到她工作的异乡，工作是她全家赖以生活的基础，她过不了几天，必须离开。
我没想到，她离开时，会是一个下雪天。漫天飞舞的雪，是她不舍的泪吗？火车飞驰，拉长的，也是妈妈一如既往的惦念。
我腹部的伤口已然愈合，手脚酸软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已经出院回家的30床，再次回归晓伟妈妈的角色。未来的路，对于她来说，很难，但我相信，有晓伟在，一切都会是温暖的存在。
手机响了，是我母亲。她*一句话又是：还疼吗？
不疼，早就不疼了。
我又想起，母亲说过，在我手术的几小时，母亲一直站在病房门口张望，看到一起去的别人回来了，我却还没踪影。她怕极了。
30床不知道自己的手术进行了十几个小时。晓伟一直说，就三个小时，小手术。
30床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晓伟也不想一一告诉妈妈。这很像妈妈小时候照顾孩子，她们曾经的付出，又有几多会反复念叨。
晓伟和妈妈互相支撑，共面病魔。我想，这就是爱。
小病微恙的我，是妈妈的女儿，夫君的妻子，大树的妈妈，未来的时间，我们相依相伴渡过，无需言说的，也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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