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出嫁

山杏要出嫁了，喜日子定在腊月八。可天公不作美，刚进了腊月门，天气就变得阴沉古怪起来，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过山脊，卷起漫天尘土，笼罩了黄牛岭。到了初七早上，天空中竟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把黄牛岭妆成了一个银色世界。　　 这几天山杏悄悄一个人出来站在门前的土坎上，两眼直勾勾、呆乎乎地望着曲曲折折伸向县城的那条路，心里面想些啥对谁也不说。姑姑担心出事，就连哄带劝地硬拉她回去。晚上她不敢哭，怕姑姑听见，就用被子包了头，口里咬着被角，低低地抽泣，到天亮的时候眼睛红红地肿着，像只桃子。山杏起床后洗了脸，便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姑姑正指挥着几个女人忙着蒸馍、煮肉，厨房里传出一阵阵笑声。老爹昨天就在院子里泥了个小火炉，一大早生着火，双手捧着一只猪头，翻过来转过去燎上面的毛。大片的雪花落在老爹的身上，他看上去像一个雪人。忽然一串不断的咳嗽，使他抽缩成一团，身上的雪花纷纷落下……　　 山杏收回目光，在老爹给她置办的很好嫁妆——大红色的木箱子里取出一卷纸——这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明天是她的喜日子，而姐姐在那里好孤独啊。她认真地将买回来的纸叠好，慢慢裁开，平铺在地上，用十元的票子印好，今天她要给姐姐送钱去。　　 雪花飘飞，欲迷人眼。黄牛岭默无声息地卧在苍茫的风雪之中，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山杏沿着弯曲的山径向庙子嘴坟岗走去。　　 “姐姐，给我讲黄鼠狼吃鸡的古今……”　　 “别闹，这些衣服洗完我就给你讲。”　　 “姐姐，你唱支歌吧……”　　 “好，姐姐就给你唱……”　　 真的有歌声在山杏的耳边渺渺地响起来了——　　 “山里的妹子苦苦菜　　 早春发芽很好儿童癫痫治疗医院是哪家晚春卖　　 苦苦菜来泪花采　　 一年一季春草来　　 咋就是瞅不见个山山外……”　　 歌声那样清晰，又是那样凄楚哀婉，像是从厚厚的雪雾中飘来，又在雪雾中飘散。山杏不由得止住脚步侧耳倾听，竟什么也听不见，雪花融在脸上，亮晶晶，像泪。　　 　　 姐姐——　　 山杏一头扑在姐姐的坟上，恨恨地抓着雪和被雪覆盖的冻土，大声地哭了起来。　　 黄牛岭东西看像一头卧牛，南北看像一个睡佛。谁都知道黄牛岭好风好水，是个出人物的地方。可实际上黄牛岭养不住人。娘走了，姐姐也走了。娘是下沟挑水时滑下崖摔死的。那时她只有六七岁，记忆已经很模糊的了，好些事情都是姐姐告诉她的。而姐姐的死却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上。那是去年春上，姐姐为了给她挣学费和村里的男人们一同去修龙王庙，遭塌方砸死了。姐姐被刨出来时满脸是土，额角上的血刺伤了她的眼睛。姐姐就那样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和一个呀呀叫唤的儿子。　　 姐姐死后，这个家就失去了快乐。爹成天沉浸在悲怆之中，拄一根棍子疯疯癫癫地跌爬在山路上、沟畔边、梁峁上。　　 “桃——”他扯长声音呼天喊地，山谷中一声回应，“桃——”　　 姐夫整整睡了一个月，不思茶饭。多亏村里乡亲，为了让他摆脱痛苦，给他找了个副业活儿让他出村打工去了。山杏不得已辍学回家，照顾老爹的生活和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大山一样压向山杏的肩头。　　 立冬前后，狭窄长长的黄牛岭已经是一片荒凉，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地里连秸秆都不再存留，远处的山峦绿色已经被寒霜杀尽，草地枯竭，大地裸露，天灰蒙蒙一片苍茫。地上到处飘着落叶，田里已没有多少农活可干了，人们大都呆在自己的家里。一连几天，山杏爹老是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闷烟，晚上睡不着觉就在场里转悠。山杏知道爹心里有事，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慰爹爹。　　治疗癫痫用苯巴比妥有效吗 爹把大半辈子心血都花在她们姐妹身上，疼她们，爱她们。娘没来得及生个弟弟便顶了黄土包。那时在人民公社，按工分吃饭，日子比旱苗还稀，爹拼死拼活挣工分把娘死的哀伤全埋在心底，朝她和姐姐脸上看，挣着命也要活。十几年来，她和姐姐终于长大，包产到户后，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每天劳动回来，姐姐做好饭，她把饭端上炕桌，长一声爹短一声爹地叫他吃。爹无论是给马喂料，还是犁完地正磕打着鞋里的土，总是乐呵呵地应声，眼睛眯成一条缝，“真快啊！都能做香喷喷的饭啦，到底大了啊。”姐夫金贵是入赘上门的，庄里叫倒插门，山杏家没有儿子，金贵也是自幼父母双亡。金贵进了山杏家，脚勤手快，人也老实，日子过得虽然穷些但是红红火火。特别是姐姐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后，家里常常荡漾着欢乐的笑声。可是好景不长，姐姐去了，却将愁云悲雾留下，笼罩在这个家庭的上空。　　 怎么办？山杏在思索，爹在思索，山杏早就看出来了，爹爹有话要对她说，可是每次话到口边，爹爹就又收了回去，摇头叹气。山杏憋不住了，就说：“爹爹，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什么都懂……”　　 爹注视着她，嘴唇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她一把将山杏拉在自己的怀里：“山杏，爹不行了，六十几岁的人了，大风里的一盏灯，说灭就灭，一旦爹有个三长两短，你咋办哪？还有你姐姐留下的两个娃咋办？这些日子爹想的很多，爹寻思着再给金贵寻个女人，二十九岁的人呀，日子还长着呢。可谁愿意到咱家里来呢？就是有，如果作践咱家的骨肉咋办呢？”山杏爹说着不由地哼哼哭了起来：“杏儿啊，你也不小了，该找个人家了，女娃子迟早要嫁人，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给你寻不下个老实人，爹怕死都合不住眼哩。可咱黄牛岭，数来数去几十来户人，后生娃娃就那么五六个，就是这五六个谁能出得了彩礼钱呢？爹爹一辈子没本事，让你在咱家吃苦，爹怎么能让你去别人家受气呢？想来想去，还不如……不如和你姐夫合个婚，一块儿拉扯两个娃念书，这样不管是你还是两个娃娃我都放心了。”　　 “什么？”山杏不由瞪圆了眼睛：“爹，你说些什么？”　　 “爹知道你不愿意，你念过书，眼界高，看不上你姐夫，可再怎么办呢？金贵虽是二茬，但人老实，又能干，将来会有好日子的，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你别怪爹心狠，爹不行了，一天天挣死命，你也该有个着落了！”　　 山杏一头扑在爹盘坐的腿上，用拳头捶打着爹：“爹爹，你为啥，为啥嘛？我不想，我不想啊！……”　　 几滴冰凉的泪，冷冷地落在山杏的脖颈里，山杏的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　　 是的，山杏有些怕。她不怕爹打她骂她，就怕爹求她，给她下跪。但当她看着雪雾中爹苍老的身影，她就不由得可怜起自己的爹来了。她突然间看不起爹，也恨起爹来了。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感觉。　　 爹让他和金贵结婚，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也是她接受不了的。在学校里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读过许多书，做过许多少女的梦，在自己的心中也曾暗暗勾画自己未来的蓝图。如今虽然因为家庭变故她不得不辍学，曾经的少女梦幻也飘然散去，可她怎么也不会让姐夫撞进她的感情世界。　　 自从那天爹跟她一席话后，爹就变得脸色铁青，少言寡语，好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山杏将饭做好端上来他看也不看，更别说吃了。山杏知道爹是为她憋着一肚子气。那天她去河边挑水，看着北雁南飞，心里突然涌上莫名的委屈，大雁都可以自由飞翔，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环境，而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命运却要被别人掌握？在河边，山杏呆到了天黑，她突然*一次怕回家去，怕看到父亲的那一张脸。但是再怎么怕，也要回去，那个家需要她。果然当她走进家门的时候，她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哭泣声。　　 家里乱成了一团，爹手忙脚乱，又是给大的塞干粮，又是给小的摇波浪鼓，炕上孩子尿了一被褥，满地都是换下的尿布。看见山杏进来，爹气咻咻地从门后面抡起了一根柳枝：“我真后悔，为啥要供你念书，如果不念书你姐姐怎么会死得那么早？你也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山杏立着没有吭声。爹手里那枝条终于抽打到了她的身上，一下，两下……山杏没有想到一向疼她的爹爹会向她下狠手。就在这一刻，她对爹爹的滚烫亲情一下子冷却了。她迎着飘舞的枝条儿一动不动，眼睛紧紧闭着，任泪水从眼角悄悄流出。忽然爹停了手，苍凉地喊了声：“杏啊，爹是畜生啊！”随即山杏看到爹把手中的树枝条向自己的脸上抽去。　　 “爹！”山杏扑上去，夺下枝条，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了爹的双腿，她看到爹的眼睛里泪水四溅。　　 “爹，你别这样，别这样，我知道是我惹你不高兴了，是我不听话，我答应你，答应你……”　　 “杏！我苦命的杏啊！”山杏爹也软坐在地上，两手拍打着自己的腿，望着屋顶，大声地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被这一幕吓得噤了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炕上缩成了一团。　　 　　 “啊——杏儿，啊，杏儿……”山杏听到雪雾中传来爹唤她的声音，山杏从姐姐的坟头爬了起来，用衣袖拭干了脸上的泪水。　　 爹他跑来干什么？是和她一样来在姐姐的坟前一吐苦水？还是来寻找她怕她出意外？　　 “杏子，爹不是不疼你啊，爹实在是没法子啊，杏子，你千万别想不开啊。”山杏看到爹颤悠悠的身子在雪色中宛如一棵叶尽枝枯的白杨。　　 “杏，我知道你难过，万事熬过了也便是那么回事。咱黄牛岭人命苦，你万一有个闪失，留下我一个人……我，我，我……”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爹，我都不难过了，你还难过什么？”山杏确实擦干了泪水。　　 山杏爹看到山杏冻得直打哆嗦，便脱下自己的黑棉袄披在她身上。山杏这才看到棉袄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挂破了，白白的棉花翻出来，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一股浓浓的旱烟味直钻进她的鼻孔。山杏的鼻子不由地有点酸，但是她强忍着泪水，望着爹说：“爹，我都懂。”　　 “咱回家吧，明天还要上路呢，大喜的日子哭鼻子，以后晦气……”爹一边说一边用苍老的手揉着眼睛。　　 　　 这一天天亮得格外早。　　 早上九点钟又下起大雪来，不大一会儿，满山满路一片银白。山杏爹把那一匹枣红马牵出来拴在门口的大树上，然后给马备好鞍带，试了好几下，特意把肚带绑了又绑，颤巍巍地把那个红绸缎被子披在马鞍上，他一定是怕山杏骑在马上不舒服。　　 这天黄牛岭的人们也起得格外早，他们纷纷簇拥在山杏家门口，老的牵着小的，妇女抱着孩子，兴致勃勃地筒着手，说笑着，打闹着，一副过年过节唱大戏的情景。很快山杏家的门口变成了一片泥泞。　　 腊月八历来在农村被看作是良辰吉日，嫁娶之事好多在这天举行。谁家出嫁女儿常常要去“添箱”，“添箱”的人大多是女孩子还有舅母、姨姑之类的亲戚。她们要给新娘子买些东西，如香皂啦，鲜红的头绳啦，毛巾、手帕啦，再陪新娘子坐一会儿，说几句笑话，看一下陪房的东西。当然，嫁妆是姑娘们的惹眼货。她们看到这些东西是多么高兴啊。回到家里还要对着镜子憧憬一下自己的未来呢。　　 几声鞭炮响过，几个穿着臃肿的小男孩约好了似的一拥而上，去抢未响的臭炮，其中两个厮打在一起“你爸你妈”地骂个不停。当山杏由几个妇女搀扶着出门时，他们才四下里逃开，一条大红头巾把山杏的头遮得严严的，扶至马前，又由两个男人抱着上了马。马前面用红绸子扎着一个“х”型的花。山杏刚上马，吹鼓手就鼓起腮帮子吹起了轿曲“呜呜啦，呜呜啦……”紧接着鞭炮声辟里趴啦地响过，一些红色的炮皮渣子纷纷扬扬地随雪花落在地上，随即被人们的脚踏进了泥里。　　 一声闷雷似的火药炮再一响，山杏真的要出嫁了。山杏骑在马上，由于一夜未合眼，头感到昏昏沉沉，只有一声马铃声叮当叮当得在耳边响。一些小孩跟在马屁股后，一边拍手一边唱：“婆娘好，女婿瞎，转过身子把泪擦。你不要擦，你不要擦，今个晚上给你啥。睡到半夜摸一把，牛呀没有个樱桃大。小也罢，大也罢，生个娃娃带把把……”　　 一队人出了庄边沿着山路行走，那戏闹声、野歌儿、喳喳叽叽的谈论渐渐远去。终于只有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伴着人们北京专治癫痫病的医院哪家好杂沓的脚步。山杏的出嫁实际上是招婿。按风俗要骑着马在村里绕一圈，然后回家——这就是接回来的媳妇了，女婿却和主人一样在家里忙里忙外招呼客人。　　 路上的雪早已被扫开了，一直扫到背洼里。路不滑，马蹄走在上面稳稳当当。大红头巾遮住了一切，山杏感到眼前是片晚霞。晚霞中晃动着一个人影，影影绰绰地在扫雪。他是谁呢？　　 那么眼熟，山杏想着不由得用手撩开了红头巾，在她的目光穿过纷纷扬扬雪花的一霎那，山杏的眼睛一热，全身的血液似乎全沸腾起来——是金勾子。勾子哥，为什么为她扫雪呢？他该恨她的，但是她分明看到不是别人，就是金勾子弯着腰，挥动着扫帚。扫帚落处，路上的雪四处飞扬。　　 金勾子虽说是村长的心肝儿，但他们一直像兄妹一样。在镇上读初中时，他们一块到校，一块回家。每当鸡叫头遍，金勾子便早早地起来站在山杏的家门口喊山杏，秋天雨多路滑，总是金勾子扶着她一步步走。山杏学习一直很好，而金勾子对学习不感兴趣，喜欢唱些山歌，他的歌声嘹亮，在黄牛岭上扬起脖颈吼一嗓子，整个黄牛岭都能听见。每次回家，去学校都有金勾子的歌声相伴。山杏喜欢听他的歌。山杏上了高中，金勾子没考上回了家，但他总以各种理由去县城找她。有一次，勾子突然站在她面前吃吃地笑。山杏惶惑地望着金勾子异样的眼睛问他笑什么。金勾子眼睛一眯说：“我真希望你考不上大学。”　　 “为什么？”山杏吃惊地问他。　　 “考不上，我好讨你做媳妇。”　　 “好你个金勾子，你胡说些什么……”山杏满脸通红：“你再胡说，我赶你回去……”　　 金勾子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回头喊道：“山杏，记着，考上了大学，你就飞吧。考不上大学，你就是我金勾子的媳妇。”　　 远远地传来金勾子的歌声：“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我与妹妹一对对……”歌声嘹亮而轻快。　　 　　 此时金勾子正弯着他那圆圆的腰，扫帚在他的手中飞舞。一扫帚一扫帚，扫尽了路上的雪，扫尽了路上的尘埃，扫来了一阵风，扫来了一阵雨，扫到了“牛”头，扫到了一棵大柳树下。山杏望着金勾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但他还能看得见他那憨牛似的脸，那两瓣肥厚的嘴唇天津专业癫痫病治疗。　　 “勾子哥，你名字真有意思，你妈咋给你取的？”　　 “我妈生下我，说我是块宝贝疙瘩，怕我丢了，想用金勾子把我勾住。”　　 “咯咯咯！”　　 “是真的，我妈那时候还拍着我的屁股说，金勾子，金勾子，勾住妈的心肝子……”　　 “骗人！”　　 “不相信你去问我妈。”　　 “好了，我信——哎，勾子哥，唱支歌吧。”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我与妹妹一对对……”　　 “不许唱这歌，不许……”　　 “哈哈哈！”　　 　　 我与妹妹一对对……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山杏颊上流下来。　　 风很紧，飞下来的雪花来不及安家就被风卷起来，直往人的领口里钻。山杏的头巾被揭飞了，一直刮到老远的山坡地里。送亲的人发出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叫，但他们谁也无可奈何。瞬间，雪花已缀满了山杏刚梳理过的头发。　　 山杏爹跟在马屁股后，嘴里吐着白雾，满脸通红，那是酒的作用。两个背箱的人在马前面吃力地走，邻里亲戚填箱的东西并不重，只是路太滑了。　　 蜿蜒的路上一队人马缓缓而行，前面是雪，只有脚下真正属于行人，他们在一片迷茫的世界里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立脚点。叮当的马铃声在风雪中时隐时现，渐渐漫过黄牛岭的背洼，绕过牛尾巴去。　　 远远地，传来几声悲怆的歌声，那是金勾子：　　 “山里的妹子苦苦菜　　 早春发芽晚春卖　　 苦苦菜来泪花采　　 一年一季春草来　　 咋就是瞅不见个山山外……”　　 共 5777 字 2 页 首页12下一页尾页 转到页